实践政治学：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省思
作者：张明军#李天云
原发刊：《学术月刊》 2024-7
复印期刊：《政治学文摘》 2025-01
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在本质上是关于中国政治实践的思想事业，目的在于充分展现当代中国政治运作的整体图景，科学论证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最优方案，有效护持当代中国政治道路的行稳致远。坚持从实求知，加强科学设计，推动概念生产，解构西方话语，共同构成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核心路径。 真理为基：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价值功能及其运作逻辑 （一）获取关于政治规律的真理性认识 政治实践构成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得以展开的本源实体。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作为一种观念地把握政治实践的认识活动，实际上是对政治运作规律的能动反映过程。正是在对客观政治现实及其内在规律进行全面系统总结、深刻清晰揭示和深入浅出诠释的过程中，以政治领域中的主体、行为、关系、权力、权利、制度、文化、发展等为基本对象，以政治概念、范畴、命题、原理等为核心元素以及以社会话语、政策话语和学术话语为主要内容的政治学话语体系得以逐渐生成和构建，并经由社会政治实践的检验、筛选、萃取而逐渐为人们认知、接纳与认同，不断引领人们深化对政治规律的真理性认识。 （二）形塑累积话语优势的长效化机制 作为描述世界的思想武器，政治学话语体系以不同的方式解释政治世界；作为具有实践功能的物质力量，政治学话语体系又以不同的方式改变政治世界。中国等后发国家欲形塑累积话语优势的长效化机制，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应遵循以下逻辑：一方面，持续激发自主自觉的话语构建意识与内生动力，促使自在自为的分散主体联合成为积极投身和紧密围绕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而展开专业攻坚、持续协作、共同发力的学术共同体，推进政治学研究范式更新迭代、话语内容新陈代谢；另一方面，对于中国而言，特别是要“超越古今中西的对峙性言说进路”，逐渐跳出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过程中“古今之辨”和“中西之辨”的认知定式与思维陷阱，以人民性导向、实践性原则、时代性问题、本土化意识为旨趣，批判性地吸纳借鉴古今中西的概念术语、理论知识、研究方法等话语素材，将分散化、碎片化的话语要素进行有机整合和提炼配置。 （三）制胜把握战略主动的话语权竞争 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主要通过两个方面来实现把握战略主动、制胜话语权竞争的价值功能：一方面，通过对国家实力状况变化和国际格局变迁态势的话语反映来解构日益式微的西方话语，争夺国际政治规则的制定权、治理格局的塑造权和政治争议的裁量权，引导国际政治经济格局和话语格局向着更为公平的方向演进，有望以“网格—节点”的合作性格局逐渐取代“中心—边缘”的支配性格局。另一方面，基于本国政治现实，解读实践、回应问题、构建理论、呈现方案、贡献智慧，科学定义政治范畴、按需设置政治议题、积极主导政治议程，向着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方向行进，推进学术话语的国际对话与间性磨合，以真理力量和道义力量的注入最大化地提高话语说服力和认同度。 （四）护持发展政治文明的自主性节奏 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通过两个向度实现护持自主性发展节奏的价值功能：从外部向度来看，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通过话语反思、话语调整、话语清理、话语转换逐步对西方话语体系进行解构，有效识别和跳出西方设置的话语陷阱，并致力于以话语原创和话语竞争挑战和打破西方话语霸权；从内部向度来看，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通过深化认知国家政治前提条件、科学解答重要政治课题和有效回应时代发展需求，将分散的注意力整合聚焦于政治理论、政治制度、政治发展等重大议题，厘清国家政治发展的基本方略、关键环节与突破路径，为政治文明建设提供理论指导和话语护持。 实践为本：基于实践周期的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类型分析 政治发展实践周期是指国家在特定意识形态指导下，围绕政治的核心议题——诸如自由、民主、法治、公平、正义等内容——周而复始的变迁过程。在失败的政治发展实践周期上建构的话语体系，虽然具有自主和特色性，但消极的主基调使其仅有教训和警示的功能；而在成功的完整政治发展实践周期上建构的话语体系，不仅彰显自主特色和积极基调，还具有显著的借鉴和扩散价值。 （一）实践周期视野中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类型透视 基于政治发展实践周期的前提条件，以“成功—完整”二维分析框架对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模式进行类型划分，可以得到四种类型并找到各自对应的典型。 1.类型Ⅰ：基于失败的完整实践周期构建的政治学话语体系。 第一种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所依托的政治境况大体如下：国家政治发展是失败低效的，并在政治衰败中走向终结，走完一个失败且完整的政治发展实践周期。近现代兴起的意大利社会共和国、纳粹德国、旧日本帝国等法西斯主义国家是典型例证。此种类型的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主要依据反面素材，以理论话语呈现一国政治衰败的历史环境、社会条件、因果机制、模式特征、演变过程、经验教训等，目标是揭示其在特定环境条件下政治道路选择的现实制约，研判在政治活动规律约束下其政治体系的非科学性所在，探究其背离发展必然性之落后政治形态的阻滞因素，发出警示其政治模式运作失败的负面教训。 2.类型Ⅱ：基于失败的非完整实践周期构建的政治学话语体系。 第二种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所依托的基本政治境况具有如下特征：国家政治发展趋于衰败，国家构建、法治建设、民主问责、治理能力、发展韧性等均存在难以克服的缺陷，政治运作处于僵化锁定、运转乏力、低度发展的生存危机与治理困境之中，但还未彻底结束失败的政治发展实践周期。失败国家即典型案例。据此构建的政治学话语体系在内容向度与功能性质方面与第一种类型有诸多相似之处，核心是探讨“何以失败”，但由于政治发展实践周期尚未完成，其“体系性”或系统性不可避免地会有所欠缺。严格意义上讲，失败的非完整政治发展实践周期及其所供给的话语素材仅可形成一些分散零碎、基调消极的政治学话语，而不能支撑构建系统完备、积极正向的政治学话语体系。 3.类型Ⅲ：基于成功的非完整实践周期构建的政治学话语体系。 第三种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依托的政治发展现实具有如下特征：国家政治发展朝着预期目标彰显出成功有效的发展趋势，处于曲折式前进和螺旋式上升的发展过程之中，一些特定政治领域的发展相对较为成熟完善，但总体上尚未完成一个完整的政治发展实践周期，且在实践周期未完成之前，政治发展依然潜伏着引致失败的因素。崛起中的发展中国家即处于成功的非完整政治发展实践周期之中，并提供了正反两方面的话语素材。据此构建的政治学话语体系核心在于探究“何以发展”“如何（持续）成功”，其在基调上是积极正向的，在内容上逐渐累积增量。需以自主性发展、内生性拓展和持续性成功为实践根基予以支撑、扩容、提质。若失去自主前提、脱离实践基础、罔顾周期限制，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则必将因过度依附、脱实向虚、浮躁盲动而悬浮化、空心化、虚幻化，沦为宏论甚至是谬误。 4.类型Ⅳ：基于成功的完整实践周期构建的政治学话语体系。 第四种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所依托的政治发展实践较为理想：国家政治发展是较为成功的，要素齐全、机制完善、功能强大、效能良好构成基本特征，虽然也不免存在各种各样的问题和缺陷，但总体上具有良好的生命力和适应性，并在特定时期内完成了一个完整的政治发展实践周期。辩证地看，成功的完整政治发展实践周期是相对稳定而非恒定不变的，在完成一个阶段性成功实践周期后便开启了下一个新的实践周期，后续的政治发展既可能赓续传统、渐进调适、平衡发展、再创辉煌，也可能改弦更张、激烈变迁、走向衰败、覆灭消亡。古代文明帝国在特定时期内完成了成功的完整政治发展实践周期，但有的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的上、中游，有的则延续到了历史长河的下游。历史政治学具有形成一套关于古代中国政治学话语体系的理论潜力并将为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提供历史素材，但欲充分发掘其理论潜力以实现此种目标，便不能仅仅局限于为政治发展提供历史合法性证明，更关键的是以溯因逻辑对历史中不断递归出现的政治问题即政治文明的根本问题进行深度解析。 （二）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方位与取向 目前中国仍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历史方位，社会主义政治发展实践周期完成了初级阶段的实践建设任务，中级阶段、高级阶段的政治实践尚未展开，由此构成建立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的最大掣肘与羁绊，决定了建立话语体系所需政治知识的全面性、完整性、系统性仍应在政治实践中继续探索、提炼和升华。而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前置规定即“当代”“中国”与“自主”，又规定了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时代坐标、本土意识与实践方位，并内在地预设了目标取向：以立体化形式充分展现当代中国政治运作的整体图景，以系统性方法科学论证当代中国政治发展的最优方案，以自主性话语有效护持当代中国政治道路的行稳致远。 唯实求真：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路径省思 （一）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现实桎梏 1.实践周期之限：实体内容制约。目前尚处于初级阶段的客观现实，构成了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面临的实践周期限囿。由于中国所处历史方位的限制，政治发展实践所供给的话语素材还较为有限，加之学理层面的提炼总结未能深入地契合、切中和开启中国政治现实，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实际上仍然缺乏足够的实体内容的支撑。唯有学术话语深入到当代中国政治发展实践所开启的特定内容之中，从而使实体内容能够被真正的思想以学术方式所捕捉把握，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才真正可欲、切实可行。 2.学科发轫之困：生长路径依赖。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中国政治学在发轫之初受到西方政治学的深刻影响，并由于种种原因在生长过程中形成路径依赖。因而亟须摆脱路径依赖，不仅要吸收借鉴基于别国实践的学科资源与理论话语并实现其本土化改造，更重要的是立基于中国实践提炼总结本土理论话语，推进中国政治学内涵式发展、精细化提升。 3.话语元素之失：概念供给短缺。西方之所以能构建较为完整的政治学话语体系，关键一点就在于其形成了一套成体系的概念。安德鲁·海伍德早在《政治学核心概念》中就从基本概念、意识形态、方法、价值、制度、结构、层次等七个方面列举了140个西方政治学核心概念，与国内学者近年主编的《理解中国政治——关键词的方法》列举的改革开放以来影响中国政治生活的21个关键词在数量上形成鲜明对比，反映出中国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概念贫困”。 4.主观设计之滞：深化整合不力。主观设计是对话语素材进行提炼、配置、规划、构思的过程。主观设计滞后作为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现实桎梏，集中表现为话语发展的深化整合不力：一方面，深化不足且话语内容发展不均衡。例如，在全人类共同价值中和平话语、发展话语、公平话语已经实现了较好构建，民主话语也在迎头赶上，但正义话语、自由话语的深化力度则远远不够，并且几项话语之间呈现出明显的非均衡、隔离化态势，阻滞了话语体系构建的联动发展。另一方面，整合不力且主体话语发展稳定性不够。中国政治学话语内容碎片化问题较为突出，话语间的协同融通不力，政治学话语的体系性不强。虽然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发展、现代化、民主、国家治理等主体话语基本成型，但不少内容存在“随波逐流”的间歇性波动现象，稳定发展、持续攻坚的动力机制有待形成。 （二）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核心路径 1.根本路径：从实求知。政治学话语是关于政治实践的思想事业，从实求知构成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根本路径：一是立足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现实方位，以当代中国为时空框架来合理确证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依托基础、主要对象、基本内容、重大议题、方法进路，应清醒认识到供给政治学话语素材的主渠道是当代中国而非当代西方、历史中国抑或历史西方。二是坚持理论联系实践，防范形式主义、教条主义、空想主义，不唯上、不唯书，实事求是地运用科学方法观察、分析和反映中国政治现实。三是始终坚持为人民做学问，把文章写在祖国大地上。在以人民为中心的价值引领下激发政治学话语的生命活力与创新动力，构建有助于达成全社会共识的政治学话语体系。 2.关键路径：科学设计。加强科学设计，一方面要正确认知政治学的学科定位与价值功能，加强学科发展的顶层设计与协同布局，正视并着力于解决政治学研究议题自我设限、政治学发展公共管理化以及政治学被邻近学科取代的身份危机等突出问题，抓住中国新文科发展的历史契机，推动新政治学学科建设，主动回应新技术革命、世界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华民族伟大复兴战略全局的现实需要，加强人才培养体系与学术共同体建设。另一方面，把握巨变时代中国政治学后发赶超的优势，促进不同研究路径和话语内容的深化发展与协同发力。坚持以马克思主义政治学为统领，促进制度政治学、比较政治学、民族政治学、田野政治学、历史政治学、技术政治学等路径纵深发展、交融互促，为政治学话语体系供给充足的理论知识。同时，以学理化方式将政策话语、社会话语有效地提炼转化为学术话语，以主体话语稳定发展带动整体话语体系的兴盛繁荣。 3.基础路径：概念生产。一方面，要形成恰当的概念供给策略，综合平衡本土概念旅行与西方概念旅行，稳步推进概念的有效供给。就本土概念旅行而言，要更多地以群众路线、实事求是、民生政治参与、党内民主等生发于当代中国政治实践的概念为主体内容，并对于大一统、以民为本等经久不衰的精练概念予以继承发展。另一方面，培育和提升中国政治学界的概念供给能力，多渠道共同发力，加强概念生产和创造，解决供不应求的问题。不仅要从中国传统政治中梳理出有用概念，也要立足中国政治实践总结提炼原创概念，从官方决策性文件和群众日常生活中析出“日用而不觉”的经典概念。 4.辅助路径：话语解构。将解构西方话语定位为辅助路径，理由有三：一是意识形态权力以军事权力、经济权力、政治权力为后盾，中国政治实践的持续成功是支撑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基础和前提，作为参照系的西方话语是重要外因，但并非决定性因素。二是虽然西方话语长期甚嚣尘上并夹杂裹挟着护卫性、攻击性、欺骗性话语，但随着先行先发红利衰减，其话语霸权的力量支撑格局正在发生变动。三是必须考虑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优先序位和注意力配置：中国政治发展实践周期决定了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路径必须以反映中国现实为主、对话西方理论为辅，在建构自主话语体系的基础上推动解构西方话语。 （三）实践政治学：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建构的突破口选择与方法论自觉 政治学是一门植根于实践、存活于实践、服务于实践的学问，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本质上是一项关于中国政治实践的思想事业。“当代”“中国”“自主”规定了话语体系构建的突破口选择：实践政治学。遵循实践政治学的方法论自觉，我们应当深刻谨记：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的构建是当代的而非历史的，中国的而非西方的，自主的而非依附的，不是书斋中理论思维的天马行空，而是政治生动实践的能动映现，脱离实践的一切教条均无助于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顺利推进，亦无法实现预期价值功能。立基于实践政治学视野，从不断发展的政治实践中提取话语体系构建所需的实体内容，并以之逐渐突出西方话语霸权重围、有效回应中国政治发展现实，构成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构建的核心指向；而保持战略定力、历史耐心，以成功的完整政治发展实践周期支撑构建当代中国自主政治学话语体系势必是一项长期而重大的课题。
